第一章 親鸞聖人其御一生
親鸞聖人(以下略稱聖人)在平安時代末葉的一一七三年(承安三年)四月一日(陽曆五月二十一日)誕生於京都藤原氏一族中的日野有範家中。
聖人在孩提時期就離開雙親身邊,一一八一年當時齡屆九歲(虛歲,以下皆同)的聖人就剃度出家,並且前往比叡山精進修行。
比叡山延曆寺是最澄(七六七〜八二二)法師所開創的天台宗系寺院。天台宗是屬於一種鼓勵修行,以了斷人類心理中潛存的自我中心的任性心態(煩惱),進而體得開顯的自力佛教。聖人在比叡山度過了二十個年頭,一心不亂地精進於修行。照理說那應該是比誰都來得精進的修行過程,但是聖人自己卻體認不到有何殊勝的修行成就感,反而困惑地覺得自身心中的煩惱並不曾因而有所泯除,就算再努力修行,想必也無法臻及開顯的境界。這結果並不意味著聖人跟不上比叡山的修行模式,或是對於修行有所怠惰,只因為聖人是位處事態度非常認真,能審慎地檢視自己,能深刻自我反省的人。
就這樣在比叡山修行過程中遇到瓶頸的聖人,為了向被禮敬為日本釋尊的聖德太子(五七四〜六二二)請益自身應有的進路,終於前往京都六角堂進行了百日閉關的勤行。之所以選擇六角堂,是因為六角堂據說是聖德太子所創建的佛閣,且內中所供奉的本尊救世觀音菩薩乃是聖德太子的原身之故(日本佛教盛傳聖德太子乃是救世觀音菩薩在人世間的化身)。到了第九十五日,於清晨的睡夢中獲得聖德太子的託夢,醒後就前往京都東山吉水參訪法然上人(一一三三〜一二一二),認真地聽聞過上人的開示之後,深刻地感受到可以從其教法中汲取佛陀所開顯的真實的救拔世界的大悟。於是入門成為法然上人的弟子,捨棄截至目前以精進修行獲取開顯的自力之道,轉而以信憑佛陀的救拔導向開顯的他力之道。對於當時的情節,聖人在《教行信證.化土卷》中提到:
意思是說,我這又愚笨又修不了行的親鸞,在建仁辛酉之年(一二O一年,聖人時年二十九歲),捨棄憑藉自己的能力勤行修行以求開顯的自力之道,轉而信憑成就救拔所有眾生的阿彌陀佛,並深信其本願而念佛(稱念南無阿彌陀佛)的他力之道。當時法然上人世壽六十九歲。
基於與法然上人相識的契機,聖人才得以邁進救拔的世界。一般世人經常誤解淨土眞宗是一種強調死後救拔的教法,其實那可是個極大的誤會。淨土眞宗所論及的往生淨土以得開顯,雖攸關死後之事,但是有關救拔的教義,則是事關現世。
既不曾前往過,也不曾親眼看到過的所謂淨土,又怎麼可能對它有所瞭解呢?甚至到底有沒有淨土的存在,都還是個疑問哩。雖然經常有人這麼質疑,事實卻並非如此。親鸞聖人及蓮如上人(一四一五〜一四九九)之所以深信往生淨土一事,乃基於在現世中已經邁進了救拔世界之故。與法然上人的相識究竟對聖人產生多大影響,從聖人的著作中隨處可以窺見得到。《高僧和讚》中提到:
曠劫多生之間,不知出離之強緣。若無本師源空,此度悵惘無倫比。
我想這是最能理解聖人所承受的感動之作。此讚的大意是說,在重覆生死的輪迴過程中,自我中心的心態所造成的罪業只會一再地累積著,長久以來徘徊在苦惱深重的迷惘世界而輾轉不息。處於這種情境的自身(親鸞)截至目前都不曾認知到可以將我從迷惘世界中解放出來的阿彌陀佛的救拔世界。如果不是有幸遇到源空(法然)上人,親聞他的教法的話,可能到今天還是依然無法往生淨土以得開顯,甚至今後可能還是繼續在迷惘的世界之中徘徊個不停吧。此讚所吟詠的絕對不是事關死後的,反倒是洋溢著聖人對於獲得強力救拔而申發出的無比欣喜與感動。
聖人在二十九歲時成為法然上人的座下弟子,而邁進了他力救拔的世界。對於這件事,聖人稱之為「現生住於正定聚之位」。所謂住於正定聚之位,就是說已經臻及決定往生淨土以得開顯的同朋之輩了。只要是活在此世期間,就無法泯除自我中心所衍生的煩惱之心,當然也就無法大徹大悟,不過由於已經臻及決定成就得悟成佛(如來)之身,所以聖人就直說是「等同如來」。在聖人的著作中有不少篇幅論及有關置身於被救拔的世界的欣喜,比方說《教行信證.化土卷》中就提到:
何其值得欣喜啊,將心樹立於弘誓之佛地,將念流入於難思之法海。
這是吟詠著對於能夠邁進阿彌陀佛本願的救拔之中而申發出的欣喜。聖人對於此種信心之欣喜稱之為「大慶喜心」,並且認為這才是真正的無比欣喜。憑著一己之力在一代之間達成天下統一大業的豐臣秀吉(一五三六〜一五九八),在臨終前就曾留下那有名的辭世之句:
如露而下,如露而散,似若我身,亦若浪花,夢中之夢。
聖人從九歲到二十九歲為止的御生活,可以說是過著為了覓求救拔的「求道之御生活」,而二十九歲以後,則是將自己所置身於被救拔的世界傳達給世人的「傳道之御生活」。聖人由於獲得法然上人的信任,在入門四年後,也就是一二O五年,當時才三十三歲,就被允許抄寫法然上人的著作《選擇本願念佛集》。據說法然上人的無數入門弟子(三百八十餘人)當中,僅有少數幾人是被允許抄寫的。法然上人的教法主張,不管學問再怎麼做不好的,修行再怎麼成不了的,甚至罪惡再怎麼深重的,都可以憑著念佛此一勤行而獲得救拔,所以在他的弟子或者信徒當中,有不少是貴族、武士、盜賊、娼婦等等身分的人。法然上人的教法因為主張不重視教理學問,不強調艱辛修行,而只專注於勤行念佛,所以得到許多人的支持,可是相對地,不僅遭受到自力佛教的信者們的大肆批評與忌妒,甚至還被人上訴到朝廷,要求禁止其教派的傳道。在這種風聲鶴唳的環境中,聖人與法然上人及其他弟子們就打算在京都度過一段短暫的低調潛沉的時光。
然而事與願違,一二O六年十二月九日後鳥羽上皇依例出宮前往參謁熊野神社,在上皇出宮期間,發生了宮中二名女侍(據說是松蟲與鈴蟲二人)趁機偷跑去法然上人的二位弟子住蓮房與安樂房處出家的重大事件。就基於這事件,一二O七年二月(聖人三十五歲)朝廷頒布了念佛停止令(禁止法然上人教法的詔令),同時住蓮房與安樂房均被判處死刑,法然上人以及親鸞聖人等人則被付諸流放之刑。當時法然上人七十五歲,流放地為四國土佐(一說是讚岐),罪名(*削除職銜而貶回平民身分之名)為藤井元彥;親鸞聖人三十五歲,流放地為越後國府(今新潟縣上越市),罪名為藤井善信。儘管遭受到流放這樣嚴重的罪刑,聖人在《御傳鈔》上卷中卻提到:
設若我不前往配所,將何以教化邊鄙之群類耶?此亦師教之恩致也。
也就是說,正因為自己被處以流放之刑,才有機會讓越後(新潟)地區的人們聽聞到救拔的教法。所以雖是服刑,卻感到無比欣喜。從這一點,不難看出聖人祈願世人能和自己一樣邁進被救拔世界的用心。
(備注:古代日本的僧侶如果犯法,必須被解除僧籍,冠上俗名後才能定罪。)
被處以流放之刑的聖人,自稱非僧非俗(既不是出家僧眾,也不是世俗的在家人)。因為是有罪之身,不是正規的出家眾,所以說非僧(不是出家僧眾);然而自認為不是傳統的佛教信徒,自心已經擁有置身救拔世界之中的感覺,所以說非俗(不是世俗大眾)。此外,聖人常自稱愚禿,愚就是愚笨的意思,禿字則因聖人常用假名「カムロ」書寫,指長髮(*古代日本頂上光禿兩側散垂的犯人髮型)而言,有罪人的意思。這期間的聖人,自我內省的心態應該比過往更加深重吧。
有關親鸞聖人何時開始過著婚姻生活一事,有著不同的說法。一說是,在越後時期;一說是,成為法然上人的弟子,邁進他力之道以後,在京都那段時期結婚。哪個說法是正確的呢?很難有個定論,不過,比較受學者接受的結論是,聖人在越後時期和惠信尼(一一八二〜一二七O)結婚。在當時,僧侶結婚是會被判處女犯罪而被嚴厲禁止,而聖人為何卻選擇過著婚姻生活呢?思考這一問題,或許是理解聖人教法的一個重要關鍵。二十九歲時,捨棄自力之道,邁進他力之道,二年後的三十一歲(一二O三年)時,聖人在六角堂惠蒙了救世觀音菩薩的託夢,
行者宿報設女犯,我成玉女身被犯。一生之間能莊嚴,臨終引導生極樂。
(親鸞啊,如果基於過去種種因由,使得你必須與女性結婚的話,那我將化身成為如清玉般的美女,與你並結連理。終其一生我將隨侍在側協助你,到臨終時我將引領你往生淨土。)
據說上面這段話就是當時「六角堂女犯的夢告」的託夢內容。針對此一託夢內容是否眞是二十九歲時的託夢內容,學者們自有不同的意見,我認為,二十九歲時,是否要從自力之道轉向他力之道,聖人當時所考量的應該是有關自身救拔的問題,與結婚這件事應該是不相干的。等到藉由倡導全憑佛力的他力之道完全解決了自身救拔的問題時,聖人已經三十一歲,這時候他才可能會去思考有關邁進他力之道的僧侶們的結婚相關問題吧。而救世觀音菩薩所託夢的「六角堂女犯的夢告」,只是讓聖人對婚姻生活做出肯定結論的推手罷了。
法然上人邁進他力之道時已經四十三歲。法然上人一生過著單身的生活,不過卻留下了這樣的話語:
現世營生之道,應以念佛為是。有礙念佛之種種,無論因由為何,皆應予以弭止。是曰:不擬獨居者,可以取女;不擬取妻者,應任獨居。
也就是說,人生的生活方式以能夠念佛(信仰生活?)度日最為恰當,凡是會妨礙到念佛的任何因素,都應該予以弭除。如果因為單身而無法念佛(信仰生活)的話,那就過著取妻的生活也可以;要是因為有了妻小而無法念佛(信仰生活)的話,那就過著單身生活也無妨。從這段話可以知道,法然上人雖然一生過著單身的生活,卻並不排斥婚姻生活。有了上人此一觀念,聖人乃公然地選擇了婚姻生活,並藉此凸顯出僧侶與一般世俗大眾沒有兩樣,所有的人都可以平等地受到阿彌陀佛救拔的法義。
基於救世觀音菩薩的託夢而結婚的聖人,自然地就會認為惠信尼是觀音菩薩的化身(觀音菩薩以人類的形象出現於世間),聖人圓寂後,惠信尼在寫給一直在京都照顧聖人晚年生活的小女兒覺信尼(一二二四〜一二八三)的書信〈惠信尼消息〉中也提到,在常陸下妻交境的鄉下(今茨城縣下妻市坂井),惠信尼曾經做過聖人是觀音菩薩化身的夢,雖然不曾對聖人說過,但是在自己的內心裏一直都視聖人為觀音菩薩的化身。似此聖人伉儷都視對方為觀音菩薩的化身而相互尊敬,彼此信賴,可以說是最理想的佳偶形象。更令人印象深刻的是,同樣見於〈惠信尼消息〉中所提到的,不管聖人御臨終時的狀況為何,對惠信尼而言,都堅信聖人往生淨土是絕對錯不了的。聖人圓寂後,覺信尼曾寫信給惠信尼,報知御臨終的狀況,惠信尼在回信中做了上述的表態。目前覺信尼所寄出的信已經遺佚了,後人只能推測覺信尼的信中可能寫到聖人御臨終時並沒有光輝盈室、妙音繞樑等往生瑞相,甚至可能也提到臨終前承受了某種程度的痛苦,但是,無論御臨終的狀況為何,惠信尼還是肯定地對女兒說,聖人絕對是往生淨土的。這是因為打從平日起,惠信尼對於聖人已經置身於救拔之中,早是一位決定往生之人(信心決定之人)一事,絲毫不抱持任何懷疑的緣故吧。這是多麼令人讚嘆的事啊。
一二一一年十一月十七日(聖人三十九歲),服流放之刑來到越後的第五個年頭,聖人與法然上人同時獲得赦放。聖人刻不容緩地趕回京都,想必是要趕緊回去參見心中所尊敬的法然上人吧。過了年,春雪融化之後,聖人正打算動身返回京都時,卻接到了京都傳來的噩耗。原本在京都的法然上人(法然上人被判刑那年的十二月八日,被朝庭寬容並允許可以滯留在近畿,所以就住在攝津<今箕面市>勝尾寺二階堂內。不過法然上人卻於一二一二年一月二十五日圓寂,世壽八十歲。法然上人既然已經辭世,聖人就打消趕回京都的念頭,而暫時滯居在越後地區,一二一四年(聖人四十二歲)左右才動身轉往關東地區。在關東時,聖人以稻田(今茨城縣笠間市稻田)地區為中心展開傳教(廣宣教義的傳教生涯)。聖人滯居關東前後約二十年,贏得了許多弟子和信徒的愛戴,入門弟子(出家眾)約有八十八名,信徒更多達數萬人。
在關東時期,有關板敷山弁円(即後來的明法房)的事最被傳為佳話。他原本對擁有眾多弟子與信徒的聖人既忌妒又憎恨,甚至強行進入聖人所居住位於稻田的庵堂(小屋),想要刺殺聖人,沒想到見到面之後,反而被聖人的德行所感動,當場就拜師入門成為座下弟子了。後來有首據說是弁円在板敷山所寫的和歌中就提到:
山依舊是山,路也同於往昔。有所徹底改變的,莫非就是我的自心?
多年之後回到故鄉一看,週遭的山或是路都與昔日沒有兩樣,可是好像我的自心卻徹底改變了吧。昔日忌妒、憎恨到想要刺殺聖人,而今卻成為聖人的座下弟子,這全都是惠蒙佛祖的庇佑。對於這份法喜,充分地表現在這首和歌中。
身邊圍繞著眾多的弟子與信徒的聖人,但是就如同在《歎異抄.第六》中所可見到的:
親鸞無一弟子,以是故,依我之計,唯勸人念佛耳,而得眾多弟子。拜領彌陀之本願,憑念佛始得弟子,何荒涼之極也乎。
聖人說他自己並沒有任何個人的弟子,麕集在他身邊的眾人都是佛陀的弟子,同時他也稱這些人為御同朋(同儕)、御同行(走在同一條道路上的人)。聖人的著作繁多,其中最具代表性的《教行信證》是在關東時期一二二四年(聖人五十二歲)前後開始執筆的。聖人於一二三二年(聖人六十歲)從關東回到京都,在京都期間的生活,以撰著為主要活動,也會以書信與關東地區的弟子們聯絡。然而,回到京都之後卻發生了一件遺憾的事,就是與兒子善鸞(約一二O九〜一二九二)之間的義絕(斷絕父子關係)事件。事件的起因是,聖人從關東回到京都之後,大約經過二十年左右(聖人八十歲左右),關東地區對聖人的教法產生誤會、甚至錯誤理解的信徒日益增多,為了正確傳達自己的教法,基於年邁,就派遣自己的兒子善鸞師代替自己前往關東傳教。那是相當艱鉅的任務,想必善鸞師也費盡相當心力努力傳法,可是卻對聖人做了不但撒謊,甚至傳達錯誤教法的背信行為,據說就叫做「密傳異義」。事情的經過是,善鸞向信徒們吹噓說,有一晚,自己(善鸞)被父親(親鸞)私密地叫進房內,然後授以真實的教法,並且就以該異義(錯誤的教法)開始傳道。鑒於此,聖人乃於一二五六年(聖人八十四歲)五月二十九日正式將斷絕父子關係的義絕狀寄到善鸞師手中。從該書狀中可以看出聖人的悲痛,書中提到,其他事都還好說,混淆救拔教法一事是絕對無法予以原諒的。
其後,聖人依舊撰著了許多作品,且繼續努力從事弘法活動。
一二六二年(聖人九十歲)一月二十八日(陽曆一月十六日),聖人在弟弟尋有師、小女兒覺信尼、兒子益方入道等人的看護下,圓寂於京都。辭世之句收錄在曾孫覺如上人(一二七O〜一三五一)所撰《改邪鈔》(一三三七年作)中:
意思是說,我(親鸞)死後,請把我的遺體丟進賀茂河中餵魚。另外也可見於《華園文庫》(京都五條西洞院於華園御坊舉辦一八四七年九條兼實六五O年忌日法會時出版)所收錄〈御臨末之御書〉中所提到的:
我已極天歲,將還歸安養淨土。雖如是,將如同和歌之浦曲中之片男波,波波送岸歸。一人獨喜應思二人,二人居喜應思三人,其一人則親鸞也。
意思是說,我(親鸞)活夠了歲數,也惠蒙可以往生安養淨土(佛所在安穩徹悟之國度),然而,就像和歌之浦(*萬葉集所收山部赤人所作之歌)曲中所描述的片男波(*波濤中最頂峰的波浪),兇猛的波浪來回起落,不斷地拍打上岸一樣,我還會回到各位的身邊來。一個人欣喜於佛惠(佛恩)時,請想到還有第二人,二個人欣喜於佛惠時,請想到還有第三人,其中的一人就是我,我隨時都會和各位在一起欣喜著佛惠。我即便走了,只要還有青草人(迷惘的眾生)的存在,法(教法)就不會因而隨之流失。這段話可眞切實地表達出聖人那普遍關愛一切眾生的慈悲心了。
概括親鸞的御一生,就在於設法覓求真實,然後將自己所體得的「真實的救拔世界」儘可能地廣弘給世上的每一個人,並且祈願世人都能擁有真正的幸福。